“植物纯天然天牛宝，无副作用、不依赖；从根源解决血糖问题，一个月左右就能看到初步效果；血糖降下来后可以减少药物用量甚至停药，无效退款。”
在购物平台，宣称是“原装进口”的控糖饮产品“控糖卫”、Breorqy西洋参苦瓜肽饮，在商家的宣传下，降糖效果更胜药品，不少消费者为此买单，还有消费者在服用无效后退款。新京报记者调查发现，“控糖卫”、Breorqy西洋参苦瓜肽饮宣称“美国进口控糖饮”，实为国内企业生产。
专家提醒，糖尿病无法治愈，宣称可以修复胰岛细胞、逆转糖尿病、停药的产品涉嫌虚假宣传。对于“修复胰岛”一说，北京大学人民医院中医科主治医师孟玉凤指出，现代医学中目前还没有一种药物可以修复胰岛功能。
宣称可令糖尿病患者“停药”
糖尿病目前无法治愈，不仅会使患者血糖异常，还会引发多种并发症。也正因此，患者对长期服药的副作用、降糖控糖的效果等多方面担忧，成为一些商家推销产品的“靶点”，精准收割焦虑。实际上，这类产品只是营养膳食补充剂。在我国，膳食营养补充剂并未成为法律定义，属于普通食品范畴，禁止宣称功效。
记者在电商平台多个店铺看到，“美国进口控糖卫（液体饮）”购买页面的宣传图文如出一辙，即列举糖尿病患者逐年增加的数据，以及糖尿病并发症的危害；此外通过“贬低”其他降糖产品及药品，强调自身产品的优势。
多个商家贴出的图文中提到了控糖贴膏、降糖茶、胰岛素、二甲双胍四种降糖、控糖方式，其中“腹部注射”的图片下写着“需要长期使用，有依赖性”，暗示是胰岛素注射；另一张药片图下写着“二呱方法：副作用大，食欲大幅度下降，控制了但是人体质越来越差”，称控糖卫可以“弥补‘二呱’的缺点，面对高糖一招致胜”。而“二呱”暗指的是临床使用的降糖药二甲双胍。
美尔本保健品旗舰店宣传中，用“二呱”暗指降糖药二甲双胍，贬低药品及其他产品以强调自家产品优势。
不仅是通过图文将控糖卫产品与药物进行比较，澳易正保健品旗舰店和美尔本保健品旗舰店的客服多次在与记者沟通中强调药品有副作用、依赖性，而控糖卫产品不会有副作用和依赖性，不会反弹，不添加激素，并称服用该产品一个月可以看到血糖有初步下降，2个月显著下降，甚至“停药”。如澳易正保健品旗舰店客服回复：“我们的产品是帮助您降糖稳糖并且摆脱药物依赖的，您血糖偏高使用下来会发现，即使停用药物血糖也能保持稳定在理想范围。”
美尔本保健品旗舰店客服则直接表示，这款产品对高血糖、糖尿病都有治疗效果。“西药和胰岛素依赖性很大，不能直接停掉，反弹会很严重，需要循序渐进，给身体适应时间。（服用）大概三周左右，身体适应后就可以停，停用后身体没有出现不适应症状就正常了。”
当记者询问该产品性质时，澳易正保健品旗舰店客服最初并未直接回复，只提到是降糖原液，在记者进一步追问下才表示产品属于营养膳食补充剂，但产品包装上直接印刷着“高效控糖”四个大字。
控糖卫还有一款片剂产品人参复合多肽，单瓶售价398元，同样声称是“口服胰岛”，护纯保健品旗舰店的该产品广告语更是打出了“终身糖正常，强过20倍胰岛素”“可替代西药”，其中“药”使用了其他繁体字替代，但并不影响消费者理解。
澳易正保健品旗舰店控糖卫宣传截图天牛宝。
庆隆药堂旗舰店售卖的Breorqy西洋参苦瓜肽饮，产品宣传上与控糖卫相似，“口服胰素，直击岛体，加速搪（用该字替代“糖”）转化代谢，抵御胰高搪素分泌；渐进断药”，产品包装上“↓糖”暗示“降糖”。该产品同样与二甲双胍进行了比较，并使用了大量的同音词替代来规避监管，如“绛糖，轻松高塘无忧，面对高醣（糖）一招制胜”等。该产品包装上标注为：其他特殊膳食食品、运动营养食品耐力类。
北京中医药大学卫生健康法学教授邓勇指出，膳食补充剂的属性是“补充营养”，不得宣称治疗疾病、替代药品。但“控糖卫”“西洋参苦瓜肽饮”等产品，明确宣称“治疗高血糖/糖尿病”“渐进断药”“替代药品”，并通过“副作用大”“有依赖性”等表述贬低正规药品（胰岛素、二甲双胍），违反《中华人民共和国广告法》第十七条“除医疗、药品、医疗器械广告外，禁止其他任何广告涉及疾病治疗功能”的规定。
值得注意的是，在与澳易正保健品旗舰店和美尔本保健品旗舰店的客服沟通时，记者均被问到了目前血糖值情况；是高血糖还是确诊糖尿病；是否有吃西药、打胰岛素控制；是否有视力模糊、皮肤瘙痒、眼底出血、头晕胸闷、口干、乏力等情况。在得到回复后，两家店铺的客服均推荐购买一个疗程8瓶的量（液体版），券后价均为820.83元，该产品对应规格还标注着“八瓶装（5送3），控糖显著，指标正常”。
对此，邓勇表示，客服主动询问消费者“血糖值、是否确诊糖尿病、用药情况、并发症症状（如视力模糊、眼底出血等）”，属于变相收集患者病情信息、模拟“问诊”行为，随后推荐“8瓶疗程装”，本质是通过虚假医疗场景诱导大额购买，超出膳食补充剂的合规销售范畴。
商家打出疗效承诺，称“无效退款”
效果承诺是商家吸引消费者买单的常见“套路”。记者调查发现，前述控糖卫液体饮亦有“1-2个月开始缓冲，稳控指标，2-4个月指标下降、身心恢复，6-12个月巩固稳定、健康和谐”等宣称。
在效果承诺上，上述两家店铺均用图文展示：“别人不敢给的承诺我们给您，180天超长售后”，不满意、不喜欢、没效果都可以退，并称90%客户反馈，8盒疗程装效果更佳。
“控糖卫的宣传有非常肯定的效果承诺，而且说是美国研究出来的新产品，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买了两个疗程。”消费者刘华（化名）告诉新京报记者，今年5月查出糖尿病后，他就在搜索相关内容，虽然正在吃恩格列净，但还是希望有其他控糖产品的帮助。确诊20天后，他在美尔本保健品旗舰店购买了两个疗程共计16瓶控糖卫（液体饮），并根据店铺提示添加了“慢病管理健康顾问”的微信，随时反馈血糖监测情况。在进行饮食控制、吃药的同时，他持续服用控糖卫一个多月后发现，血糖越来越高，并没有下降的迹象，餐后血糖一度达到11毫摩尔/升。
从刘华提供的微信聊天截图来看，在这位所谓的“健康顾问”眼里，不管血糖是升是降都属于正常现象。其话术为：服用控糖卫后，若血糖没有变化属于正常现象，因为身体长期服用药物，体内的肠胃和机能对记录糖毒、药毒需要先进行排毒，慢慢就好了，需要一个过程；若血糖不降反而高了也正常，是正常的应激反应。该顾问还让刘华监测空腹和餐后血糖数据，“慢慢停药减药”的话术不止一次提到，尽管其强调该产品不能当药品去用，前期西药正常吃，但还是提到他会根据刘华的吸收情况慢慢进行减药停药。
“我的警惕性还比较高，喝这个产品时也没有放松管理，节制饮食，餐后运动。如果有的人认为吃了这个产品就可以不用加强自身管理，延误病情就是大事了。”刘华表示，去医院复查时，他给医生看了这款产品的产品页面，医生看完后看了他半天，让赶紧拿走，让刘华有点无地自容。
喝到8瓶一个疗程结束，刘华提出了退款要求，而顾问提出给他免费安排一个周期，让其坚持改善。对此，刘华表示“先退款再免费体验”。7月15日，刘华在黑猫投诉平台发起投诉，称控糖卫无效，卖家虚假宣传且拒不按承诺退款。8月8日，刘华对新京报记者表示，购买产品的1400余元已经退还。
新京报记者注意到，面对产品链接中所展示的众多晒图好评，不少消费者担心好评是刷出来的，并针对产品效果发出了提问，其中有消费者回复“千万别买，我是退款了的”，并称平台客服介入后全额退款。消费者“云哥哥回来了”花费534元购买了四瓶天牛宝，88天后的追评显示：“假的，本人亲身经历。这种就是靠刷好评和抓病人想断根的心理作用来推销，说的是无效果退款，后面会有各种理由来推脱。建议最好去医院检查治疗，没必要花这些冤枉钱，不仅贵还无效。”
宣称美国进口，实则国内生产
从消费者晒图及客服人员发的图片来看，控糖卫液体饮有两种包装，整体设计相同，产品名称及生产企业发生了变更，成分也发生了变化。其中，“控糖卫诺纪元诺丽饮”成分为“诺丽发酵汁”。“控糖卫苦瓜肽玉竹草本饮”的配料成分包括浓缩黑醋栗清汁、苦瓜肽、人参粉等20余种成分，其中苦瓜肽宣称可以“修复受损的胰岛B细胞，使其分泌更多的胰岛素，从而降低血糖”，刘华购买的正是这一款。而同一款产品，配方前后完全不同，只因更换了生产加工企业。
在与客服沟通中，新京报记者发现，客服人员对于自家销售的控糖卫产品名和成分发生了变更并不知情。且商家挂出的购买链接图文宣传中，这两款产品名的相关信息也是掺杂在一起。例如，当记者询问该产品成分时，美尔本保健品旗舰店客服称，该产品使用的是进口诺丽果，美国的配方技术发酵。但实际上，该店铺目前针对控糖卫液体饮的宣传图文中，主要成分是苦瓜肽、人参粉、桑叶粉，并没有诺丽果相关成分。当新京报记者以两款产品包装截图询问为何有不同产品名时，该客服又表示，目前发货的产品是“控糖卫苦瓜肽玉竹草本饮”，不含诺丽果成分，产品成分已经升级，效果更好。
澳易正保健品旗舰店的客服则是在记者询问“控糖卫诺纪元诺丽饮”是否和其销售的“控糖卫苦瓜肽玉竹草本饮”为同一款产品时表示，只对自己的产品有信心，其他产品不了解。但当记者表示诺丽饮的截图来自其店铺的消费者评论时，该客服人员改口称“我们的产品是会有更新的情况，效果可以放心，会呈现很好的降糖效果”。
此外，产品购买链接中宣传的美国原装进口，包装上却只标注原料美国进口，委托商、受委托的生产商均是国内企业，为何这款产品宣称美国进口？澳易正保健品旗舰店客服称，产品是美国跟中国合资在内地设立工厂进行生产、销售，原材料是由美国原装进口的，以及美国的专利技术设备支持，效果执行统一标准，国内都是由中国（企业）生产完统一运输。
从包装上标注的信息来看，控糖卫的委托公司均为厦门市糖逆转医学研究院，产品更名只是因为更换了生产企业。“控糖卫诺纪元诺丽饮”的生产企业为万宁万维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简称“万宁万维”）。企查查显示，万宁万维为海南万维生物制药技术股份有限公司（简称“海南万维”）的全资子公司。海南万维官网信息显示，该企业是中国诺丽产业开拓者，2003年成功培育出适合中国本土（主要是海南岛）生长并具有高产、出汁率高的诺丽种苗。诺丽果已经通过该企业实现本土化种植，且诺丽酵素原液运用自主知识产权的国家发明专利技术，整果、恒温、恒湿发酵。从该介绍可以看出，无论是种植还是发酵技术，均实现本土化，与客服所表述的“进口诺丽果，美国的配方技术发酵”并不一致。
新京报记者以产品代加工为由致电海南万维，当问及其原料是否美国进口时，海南万维相关负责人明确否认，“我们现在海南的产业是最好的，还要去美国进口？如果说要进口，印度、印尼、马来西亚等这些跟海南气候差不多的国家有原料。”
成本不足售价十分之一
价格方面，控糖卫液体饮为150毫升装，不同店铺的售价在160余元/瓶-190余元/瓶不等，多买价格更优惠，但单瓶价格也在百元以上。
而海南万维相关负责人介绍，诺丽发酵汁10瓶一盒的代加工费用为52元（含包装，100毫升/瓶，10瓶），1000盒起订。若去除包装费用，单瓶价格只需4元出头。当记者提及是否可以自己设计制作包装，该负责人表示，产品包装可以由万维免费设计制作，也可以由委托方设计制作完成后送至万维进行免费包装。若是单瓶纸盒包装而非盒装，包装成本预计增加1-1.5元/瓶。
若按上述报价计算，即便是150毫升装，单瓶产品的生产成本预计不会超过10元。当听说记者想要把单瓶诺丽酵素定价到100元以上时，海南万维相关负责人表示“价格有点高”。
在问及诺丽酵素的效果时，该负责人表示，关于诺丽果的效果，基本都是来源于美国的材料报告。“做这个产品可以先了解，必须有一套理论认识，说的东西都要有出处，第一不犯法，第二讲得通。不能把功效说得太大，如果是血脂、血糖稍微有点高，喝诺丽酵素还是不错的，但不能当神药宣传，夸大以后人家举报你（产品）不是药，凭什么说药的功效？消费者一告，平台就会让停，没必要。”该负责人说道。
“控糖卫苦瓜肽玉竹草本饮”的生产企业则是泉州市德香生物药业有限公司，企查查显示，该企业曾为泉州德香食品有限公司，经营范围涉及食品、酒制品生产等，2024年7月5日更名为泉州市德香生物药业有限公司，并新增药品、保健食品生产许可项目。2023年11月16日，泉州德香食品有限公司曾因发布虚假广告被南安市市场监管局罚款1200元。根据企查查登记的电话，新京报记者拨打该企业电话，显示电话号码不存在。
产品包装上标注的“糖逆转医学研究院”，实为该产品标注的委托公司“厦门市糖逆转医学研究院”。企查查显示，该研究院为一家个人独资5万元成立的小微企业，成立时间为2024年10月23日。新京报记者多次拨打企查查登记的该企业电话，始终无人接听。8月26日，针对控糖卫包装及宣传情况，新京报记者向澳易正保健品旗舰店、美尔本保健品旗舰店所属企业以及厦门市糖逆转研究院所在地市场监管部门留言咨询，截至发稿，未收到回复。
Breorqy西洋参苦瓜肽饮同样有“产品升级”，此前是诺丽蛋白饮，客服发来的产品升级后配方显示，成分包括苦瓜肽、西洋参、玉竹提取物等，称效果一样，都是专为血糖打造。这款产品同样宣称是“美国进口控糖饮”，原装进口，瓶身上有大量的英文，让消费者产生进口产品的错觉。但在新京报记者询问之下，庆隆药堂旗舰店客服告诉新京报记者，该产品为国产，美国进口原料。该产品的宣传、包装等方面，与控糖卫十分相似。
产品成分循证依据不足，不能替代药物
除了控糖卫外，还有不少降糖产品的成分是诺丽发酵汁/原浆或宣称可以“修复胰岛素”的苦瓜肽，这两种成分真的可以降糖，甚至让患者减药、停药吗？
河南省人民医院营养科副主任医师王雯在大众养生网发布的科普内容提及，动物实验提示，诺丽发酵汁可能影响糖代谢和胆固醇水平，但人体试验证据不足，不能替代正规降糖降脂药物。
北京大学人民医院中医科主治医师孟玉凤告诉新京报记者，从一些文献来看，苦瓜肽确实有一些降糖的作用，但功能有限，主要是一些概念性的宣传，没有充分的证据去证实，所以并不能代替药物。
湘潭市第一人民医院内分泌科主任谢亘青也指出，苦瓜肽、诺丽发酵汁的降糖功效都没有循证依据。“如果疗效真的如商家宣传得那么好，早就去申请做药物临床研究或特殊食品功效研究了。正因为疗效不确切，所以没有办法申请。这类产品涉嫌虚假或夸大宣传。”
谢亘青强调，从营养治疗角度来讲，不可能有一个产品的配方适合所有患者，必须是个体化的。“糖尿病领域有很多钻空子的产品，因为病人太多了，18岁以上的成年人中，每9个就有1个是糖尿病，65岁以上的人有近30%是糖尿病。很多人听到产品可以修复胰岛细胞、逆转糖尿病、实现停药，就会选择相信。此外，很多人相信中医药的神奇作用，不少产品还打着中成药的幌子忽悠患者。”谢亘青说道。
新京报记者 王卡拉
校对 柳宝庆天牛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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